德拉米尼(Gcina Dlamini)住在史瓦帝尼的拉武米薩城。他在家附近的森林裡吹響一塊果乾手工做成的哨子,史瓦帝語稱之為「音剛歌落」(ingongolo)。藉由這個哨子,「獵蜜人」可以呼喚黑喉嚮蜜鴷(Indicator indicator,又稱大嚮蜜鴷)前來,以便和大嚮蜜鴷一起挖掘蜂蜜。
獵蜜人德拉米尼說:「我們很喜歡獵蜜,只要跟著大嚮蜜鴷走入森林裡就能找到蜂蜜。大嚮蜜鴷會吃掉一小部分,而我們能採收到大部分的蜂蜜。」
在德拉米尼的家鄉,像他這樣的獵蜜人就只剩下四位。「一些了解獵蜜文化的耆老還健在,但是他們現在只能待在屋子裡,這項傳統正在流失。」德拉米尼說道。
26歲的德拉米尼,從小就跟著哥哥學習如何當一位獵蜜人。現在,每到週末或假日,德拉米尼就會帶著家族裡的年輕人一起在附近的森林裡獵蜜。
人與動物的合作 曾經是那麼普遍
世界上少數還保有像德拉米尼和大嚮蜜鴷這樣人與野生動物合作的案例,例如巴西、緬甸的漁夫和野生海豚合作捕魚。但國際科學團隊警告,這樣的關係正面臨失傳危機。
一份發表於《保育通訊》(Conservation Letters)期刊,探究如何維護人與動物間合作關係的研究共同作者克拉姆(Dominic Cram)說:「這種人類與自然之間獨特的互動方式,很有可能真的會消失。」
科學家用「互利」來描述兩種不同物種間對彼此都有益處的互動關係。而人與動物間的互利關係,曾經是那麼地普遍。
19世紀 那些「靠鯨魚生活的人」
在俄羅斯和澳洲沿岸,虎鯨(Orcinus orca)會幫助補鯨人定位與獵捕鯨魚;在北美,灰狼(Carnis lupus)也疑似能協助原住民社群獵捕美洲野牛(Bison bison)及其他獵物。
19世紀時,在澳洲新南威爾斯州(New South Wales)的雙折灣(Twofold Bay),虎鯨會幫助岸上的補鯨人誘捕座頭鯨(Megaptera novaeangliae)與其他鯨魚。而捕鯨人會把座頭鯨的舌頭留給虎鯨當做回禮。有許多小型補鯨船的船員都是原住民,他們說,長久以來祖先們與虎鯨群合作捕捉其他鯨魚,因為他們相信虎鯨是祖先的轉世。
到了1920年代,新南威爾斯州的沿岸捕鯨業隨著鯨魚的數量減少而消逝。當時有二隻與漁夫合作過的虎鯨遭到獵殺,或許因此也促使當地虎鯨群遷往更安全、更多食物的覓食地。
大嚮蜜鴷打前「蜂」 獵蜜人回贈蜂蠟、蜂蛹感謝禮
在非洲,像德拉米尼這樣的獵蜜人會與帶他們找到野生蜂巢的大嚮蜜鴷,共享蜂蠟和蜜蜂幼蟲,因為大嚮蜜鴷的主要食物是昆蟲,而營養最豐富的食物來源就是蜂巢。有時大嚮蜜鴷也會趁著動物——例如蜜獾(Mellivora capensis)破壞蜂巢時藉機覓食。但最有效的,還是跟人類合作,因為人類不僅會把蜂巢剖開,還會用煙燻降低蜜蜂的攻擊力。肯亞大嚮蜜鴷研究員艾薩克(Hussein Isack),同時也是該研究的共同作者,認為若沒有人類的協助,大嚮蜜鴷吃不到蜂巢的機率高達96%。
然而,沒有經驗的獵蜜人,會把只有蜂蜜的蜜蠟留給大嚮蜜鴷,因而破壞了彼此的合作關係。該研究的另一位共同作者,也就是獵人德拉米尼說:「當你發現大嚮蜜鴷不高興,就知道一定有獵人只留下蜂蜜。」德拉米尼與大嚮蜜鴷合作時,一定會特別留下還有蜂蛹的蜂巢給大嚮蜜鴷。
第一作者范德沃爾(Jessica van der Wal)表示,不管獵人是不是刻意把蜂巢留給大嚮蜜鴷當作獎賞,大嚮蜜鴷都有可能取得蜂蠟作為發現蜂巢的獎勵。
事實上,有經驗的獵蜜人,像是肯亞北部拉穆鎮(Lamu)的阿維人(Awer),或是鄰近坦尚尼亞埃亞西湖的哈扎人(Hadza)知道如何適當地給予蜂蠟,讓大嚮蜜鴷處於飢餓的狀態,這樣大嚮蜜鴷才會一直帶獵人發掘新的蜂巢。
范德沃爾同意德拉米尼的看法:「不專業的獵人一定會影響與大嚮蜜鴷夥伴關係,進而降低大嚮蜜鴷繼續與人類合作的意願。」
獵蜜文化不再 傳統知識流失與缺乏青年參與
五月時,范德沃爾在史瓦帝尼進行野外調查。史瓦帝尼的林場和甘蔗園,已經取代許多天然森林,蜜蜂也在林場中定居下來。對大嚮蜜鴷來說,蜂巢不再短缺,也不用再擔任獵蜜人的嚮導。范德沃爾說:「根據在史瓦帝尼的訪談,最大的威脅是流失的傳統知識與年輕人對獵蜜不感興趣。」
范德沃爾進一步指出:「文化上的改變比生態上的改變更為明顯。」在其他地方,同樣也面臨年輕人興趣缺缺的問題。范德沃爾和他的同事在四個社區裡採訪少數仍活躍的阿維獵蜜人,這些獵人表示,年輕一代忙於耕種或接受教育,使得這項傳統難以傳承。
將人排除在外的保護區 反使人類喪失與動物互利的傳統文化
另一位專門研究大嚮蜜鴷托卵寄生行為的共同作者斯波蒂斯伍德(Claire Spottiswoode)認為還有一些地方,仍持續蓬勃發展這種人與動物互利的互動方式。
例如莫三比克的北方,有著大片森林地景的尼亞薩特別保護區(Niassa Special Reserve)。在這裡,獵蜜是雅歐人(Yao)文化與生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這個環境裡,獵蜜基本上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日子艱困的時候,蜂蜜是重要的熱量來源,也是重要的資源。只要夠努力,一天當中可以與大嚮蜜鴷合作獵蜜多次。」斯波蒂斯伍德說。
此外,保護區地處偏遠也影響人類對蜂蜜的依賴,當糖和食物不像在城鎮附近那樣容易取得,蜂蜜就成了替代食物。
大約有六萬人住在420萬公頃大的尼亞薩省(Niassa)裡,斯波蒂斯伍德繼續說道:「在這裡,之所以人與大嚮蜜鴷的合作得以蓬勃發展,是因為人和動物被允許共存。在一些人類被排除在外的大型保護區裡,我們反而因此喪失了人與野生動物互利關係的文化。」
不過,獵蜜人的名聲在一些保育人士的眼裡並不全然是正面的,保育人士認為獵蜜人為了獵蜜,有時會把整棵樹砍斷,或是為了驅趕蜜蜂而使用煙燻,卻控制不當引起森林火災。
雖然引起了火災,但根據斯波蒂斯伍德團隊在尼亞薩省搜集到的資料顯示,那些火災通常規模偏小,有些可能還有益於森林更新。大多數的獵蜜活動會選在雨後行動,所以火勢通常不會太大,而且「火」是稀樹草原生態系得以運行的重要因子之一。
不是只有衝突 人野之間還能互惠
從雅歐人、哈扎人(Hadzabe,或以哈扎比人著稱)等獵蜜人搜集到的資料顯示,大嚮蜜鴷的參與使找到蜂巢的機率提高5倍。雖然現在還不清楚獵蜜人的行為是否會影響尼亞薩省的蜂蜜生態,或可能造成甚麼影響。不過除了人類,也還有許多以蜂蠟為食的動物會挖掘蜂巢,例如蜜獾、沒有與其他物種合作的北非嚮蜜鴷(Indicator minor)以及非洲靈貓(Civettictis civetta)。
斯波蒂斯伍德團隊已著手研究,合作捕蜂是否會讓鄰近村莊的區域被過度開採,但對尼亞薩省這樣大的地區來說,應該還不構成問題。
斯波蒂斯伍德補充:「還有一個重點,非洲的蜜蜂會隨季節大範圍地遷徙,非洲蜜蜂的生態已是動態的。」
同樣也在尼亞薩蒐集資料、訪問獵蜜人的范德沃爾表示,每次看到獵蜜人與大嚮蜜鴷既「神奇」又「自然」的互動,仍舊覺得不可思議。
相較於經常出現在新聞中的人與野生動物衝突案例——野生動物因傷害人類或破壞作物而被殺——人類與野生動物合作反而少見。范德沃爾說:「我認為強調雙方的益處,並將其作為人類與野生動物互動的正面案例,也是這份工作最讓我感到興奮的一點。」
保護獵蜜傳統 先從了解開始 再納在地社群與獵蜜人共同參與
劍橋大學的動物學家克拉姆認為,越多人瞭解人與動物的互利行為,越能帶起保育的動機和動力。克拉姆說:「這類人類與自然的互動方式真的是非常獨特與令人振奮,而這樣的故事也往往並不常見。」
范德沃爾則表示他和他的同事正在建立非洲研究網,在社群的參與下,記錄、探究、保護獵蜜傳統。
非正式的資料顯示人類和其他物種也可能存在同樣的互利行為,例如東非的侏儒嚮蜜鴷(Indicator pumilio)。「關鍵在於首先需要瞭解人類與嚮蜜鴷的互利行為,接著納入社群和獵蜜人參與決策與發想。」范德沃爾說道。
一位來自英國鯨豚保育NGO組織的研究員布拉克斯(Philippa Brakes)表示,這項對人與野生動物互利文化關係持正面態度的研究,令人耳目一新。文獻強調了原住民智慧的價值,並點出延續人與野生動物合作的需求。
布拉克斯說:「我們需要反思,過去與其他野生動物類似的合作關係可能形塑了祖先的生活。如今失去的不僅是物質上的益處,還有其他對大自然的崇敬與深厚連結。」
史瓦帝尼的獵蜜人德拉米尼同時表示會繼續與大嚮蜜鴷合作,並且會將這項傳統傳授給家鄉拉武米薩的年輕人,德拉米尼說:「我非常享受帶著年輕人與大嚮蜜鴷共同獵蜜,而我不認為我會停止下來。」
獵蜜之外 還有巴西漁民、海豚合作捕魚
距離南非半個地球遠的地方,有另一個人類與野生動物的合作案例。
巴西南部的漁夫長久以來與瓶鼻海豚拉氏亞種(Tursiops truncatus gephyreus)合作捕魚。海豚會將鯔魚趕到淺灘,漁夫則站在岸上準備撒網,經由觀察海豚,漁夫可以更有效率地補到更多魚。
「有些漁夫們會站在深水區的邊緣,大約水深及胸的地方,有些漁夫們則會在獨木舟上。這兩種情況下,海豚都因為有漁夫在一旁形成屏障進而捕到魚。兩種大型掠食者似乎懂得彼此的行為,進而達到共同目標。」研究漁夫與海豚合作關係的俄勒岡州立大學的生物學家坎多爾(Mauricio Cantor)說。
但就像非洲獵蜜,與海豚的合作也面臨到一些威脅。只有兩群海豚仍保有與漁夫合作的關係,一個是巴西南部聖卡塔里納州(Santa Catarina)沿海城鎮拉古納(Laguna)周圍海域的海豚群;另一個則是南大河州(Rio Grande do Sul)最南端的沿海城鎮——德州特拉曼達伊(Tramandai)附近海域的海豚群。
根據記錄,可以發現漁夫和另外三群海豚的合作在1990年代左右就開始變得不活躍了,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入海農藥、水下噪音、廢棄漁網 影響海豚生存與漁夫經濟福祉
三月時,坎多爾發表了一篇研究,他和研究團隊認為漁夫和海豚不再合作的原因應該是許多因素的複合效應,包括鯔魚數量減少、漁夫不再使用這種漁法,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因素:海豚數量減少。
其他影響漁夫和海豚合作的因素,同時也影響了其他的海豚,包括流入大海的農藥、水下噪音與其他漁業廢棄網的纏繞。
坎多爾同時也服務於聖卡塔里納聯邦大學(Federal University of Santa Catarina,UFSC)海洋哺乳類研究室,他希望結合不同領域的科學知識和大眾意識來維護漁夫和海豚的合作關係,坎多爾說:「我們與其他研究團隊已經進一步證實——漁夫和海豚的合作對於海豚的生存和漁夫的社會經濟福祉非常重要。」
另一位聖卡塔里納聯邦大學動物與生態系的研究員道拉喬治(Fábio Daura–Jorge)與坎多爾一同發表研究內容,他認為在拉古納的每個人都很重視漁夫與海豚之間的合作關係。
道拉喬治和同事們在當地推廣漁夫與海豚的合作,並將這個案例視為保育行動的「保護傘計畫」,認為在同一塊棲地的其他物種也會同時因此受益。
道拉喬治說:「與漁夫共同合作的海豚尤其受到社區裡每一個人的重視,漁夫也更加重視牠們的存亡。若發生海豚死亡事件,保育聲浪將會自在地社群發起並蔓延開來。」